假如你是古代一个食不果腹的小厮，能偷些贵人小姐们的瓜果点心，你是去偷那些素来和善疼爱你的人，还是偷那些对你粗暴狠厉的人？

  这是网剧《繁城之下》中一个一笔带过的片段，看似微不足道，却尽显人性幽微。

  这部只有12集的精品之作不仅为观众呈现了一场带有历史厚度的东方古典美学盛宴，更在一幅幅徐徐展开的市井群像中将这芸芸众生的欲望与抉择娓娓道来。该剧甫一开播，便以开分8.5拿到了2023古装悬疑剧最高分，且口碑还在不断走高。

  剧集开篇，县衙捕快曲三更带着没编制的捕快高士聪赶往命案现场——城外麦田中矗立一个稻草人。掀开帽子，曲三更骇然跌坐在地，这稻草人状的死者，正是他敬若父亲的师父——县衙捕头冷无疾。

  仵作查验发现，冷无疾不是被绑在木架上，而是被一根桑木轿杠横穿身体固定，真正的死因是窒息。那轿杠上还刻了《论语》中的一句话，“吾道一以贯之。”

  开篇3集，3桩惨案，诡异的死法，带有仪式感的留言，《繁城之下》在剧情上的铺设颇有些大开大合，所有案件又都指向20年前的一场大火。相较于主角来说，曲三更这一角色的设置更像是一个线索，以其探案过程为视角，带领观众走入了一个让人惴惴不安的“繁城”。

  但如果你真的走进这个故事，便会发现，离奇与惊悚并不是该剧的底色，甚至，它的立意就不是悬疑。在前几集的着墨中，案件侦破不仅毫无进展，反而在浓墨重彩地展示蠹县的政治和生态环境。

  比如剧中呈现的三班衙役，分别是皂班、快班和壮班。其中，皂班负责官员护卫、维持堂审、执行刑讯；快班专事侦查破案、抓捕罪犯；而壮班则负责守卫城门等重要地点。冷无疾死后，按照规矩，接替他职位的便是皂班捕头易有靠。而混迹于社会上的访行和打行，其实就是街头无赖，前者坑蒙拐骗，后者打架行凶。蠹县两行分为五大帮派，自称“五侯府”。“五侯府”的买卖需要打点衙门关系，快班查案也要找两行探听消息。快班班头往往就是他们的靠山。

  这些内容看似将开局营造出的紧张氛围一泻千里，实际上徐徐拉开了一幅经历万历中兴又逐渐滑至明末衰败的江南百景图。期间，穿插其中的人物粉墨登场，各怀心事，不仅将几个主要形象刻画的愈加丰满，也为剧情展开铺设了大量伏笔。值得关注的是，该剧对小人物的刻画也颇为扎实而精彩，堪称处处都是细节，句句都有深意。比如，易有靠刚刚接手快班，第一时间和五侯府在澡堂里坦诚相见，因为这里彼此都藏不了机关暗器。曲三更知道父亲曲天明是救火而死，当他询问母亲当年的情况时，母亲只记得事发后冷无疾送来一大笔银子，才知道两人“关系甚好”，之前却毫不知情。直到大结局观众才知晓是打更的曲天明20年前意外撞破纵火现场，被冷无疾杀人灭口……一切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到最终都会成为逻辑闭环，给人无限遐想。

  最后点题，“繁”，意为众多、茂盛、兴旺，或者繁华、繁荣、繁忙，总归是好的。

  可这座繁城偏偏叫蠹县。蠹，蛀虫，造字本意就是虫子在树心蛀食。暗示这座拥有20万人口、童生五六百人，商贸繁荣的小城，富庶殷实的外表之下，早已被蛀蚀得腐朽衰败。

  该剧大结局时，不少网友感慨到头来全员恶人。但《繁城之下》中形形的人，真的能单纯的一个“恶”字来概括吗？

  剧中，曲三更最早表达自己向善决心，想要维护公道。他曾坚定地告诉师父，期望铲除为非作歹的访行打行，即便他们是捕快破案重要的依靠。为此，他花费数年时间，逐一搜罗两行的罪证和收益，整理成册。然而这本试图指证罪恶的小册子，首先成了曲三更拉垮新上司的护身符。

  师父离世之后，两行翻脸不认人，拒绝提供线索。被曲三更顶撞的易有靠，撤了他朋友高士聪的职。两方夹击之下，曲三更假意服软，毕恭毕敬交上册子，赢得易有靠好感，先复了高士聪的职。然后又趁易有靠“贿赂”上司、借典史宋辰之手革了易有靠的职，还让宋辰觉得他机敏，顺带提出请求——解散访行打行。目的是正义的，手法却并不磊落。

  此后他故技重施，借力使力收拾了府台派来调查督办连环凶案的夏捕头。然而报仇心切的曲三更，最后竟选择“以恶制恶”，此举直接导致他敬重的宋辰和一众同僚遇害。他号啕大哭，喃喃道“两边都是凶手，哪还有什么公道。”

  剧中有一幕高潮片段——在真相揭晓前夜，宋辰与魏知县有一场夜谈。两位同在蠹县衙门共事的人，一个以愚笨昏庸的面目糊弄人，一个以严刑峻法恐吓人，双方都在伪装。

  魏知县对年轻时意气风发但却因党争遭受迫害、不仅遭受酷刑致身残，还迫不得已“供”出好友致好友以死明志的宋辰说，“可那些上本举报的御史言官，让你致残的刑部堂官，忙于党争的朝廷大臣，还有那些一口咬死你舞弊贿赂的愚民庸众，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受到惩罚。不是你的冤不能平，是你的仇无处报啊。”此番决绝燃起了宋辰的斗志，他说：“魏知县有一场等了二十多年的冤情，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他活下去”“我要让他看到，所有的冤情，都能够水落石出。”

  剧中最大反派、直接炮制20年前那场灭门惨案的陆直曾经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书童；名医程逸致本是治病救人的神医，却因为顺手牵羊的习惯一步步被人拿捏……剧中所有的角色似乎都不完美，多多少少带着些入世的投机、世俗的无可奈何和小人物的平庸，但这反而在一步步拆解人物性格转变的过程中呈现出人性思辨，将善恶是非的个中深意交给观众细细品味。也正是基于这样层层递进的立意设置和现实表达，观众才更容易懂得始终有人不懈追寻公理正义的可贵之处。

  相较于快消费主义剧集，该剧的每一帧画面都可以用“品”字来形容。其对明代江南社会风貌的还原，从大到等级区分，小至每一个挂件、纽扣均有专门的设计的服化道，到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外纵深的院落，再到市井之中各行各业居民的吃穿住行，充沛呈现了剧情的真实感，而那水墨质感的画面所营造出的氤氲氛围，与那百态世情相和，更加突出小人物与命运抗争的主题。

  “那个地方和时代对我来说是非常有趣的。”该剧编剧兼导演王铮提到，当时的纺织业，各种金融形态初具雏形，经济的发达和繁荣让餐饮、娱乐等行业欣欣向荣。娱乐至死、礼崩乐坏的同时，明朝的文化又十分发达，大量有钱有闲的文人，每天吟诗作画，出版自己的日志。这些地方志和文人日志，成了剧集中不少素材的来源。

  “这样的社会系统一定是非常复杂的，龙蛇混杂的。有高高在上的，有低入尘埃的，也有黑白两道的，所以它有发生故事非常好的世界观基础。”《繁城之下》便是当时的社会缩影。王铮坦言，宋辰这一“正义的酷吏”的形象设置灵感正是来源于唐寅。故而，繁城之下，亦是凡尘之下，那一个个人物似乎就是真实出现过的人。

  在一个个具象人物的串联中，推动剧集以探案为表，以人性思辨为里不断延伸。最后，所有的旁系斜枝将全部收拢，扣成闭环，填满这场跨越20年的悲剧。